百年家書
大哥回家後立刻睡去了,晚飯也沒下來吃,老爹和章姨太也沒回來,大夫人拉着嫂子商量着怎麼給大哥養病,兩人一臉肅穆,那認真的樣子像是在訂立什麼絕密計劃,等訂立好了,又不放心,連夜讓海子叔派人去打聽有沒有備選的名醫,黎嘉駿都撐不住睡去了,兩人還打着燈在那商量。
清晨,黎嘉駿一起床就去找大哥玩。
她不是唯一一個沒睡好的人,出門的時候,人差不多都在客廳了,金禾正在往桌上擺早飯,熱氣騰騰的早餐和着外面嘹亮的鳥兒叫,讓人的心裏滿滿的。
&哥呢?」她問大嫂。
大嫂正在給俊哥兒拌米糊,她目下青黑,但精神卻很好,聞言往外指了指,「打拳去了。」
黎嘉駿抄起兩根玉米棒蹦蹦跳跳的跑出去,正看到大哥在後院的一塊小平地上打拳,動作很簡單的軍隊通用拳法,他打得很緩慢,一看還以為是太極,不過他每一個動作都凝練穩當,一身短衫被風吹得貼緊了身子,瘦得能看到肋骨。
忍住心裏的酸澀,黎嘉駿蹲在一旁,她把一根玉米插懷裏,另一隻捧着啃,看大哥打拳。
一套拳打了三遍,大哥才在劇烈的咳嗽下不得不停下,他喘着氣,靠着旁邊的樹,看狼心狗肺的妹子在一邊啃着玉米圍觀他咳嗽,他也不生氣,反而笑起來,伸出一隻手:「給我。」
黎嘉駿把玉米遞過去,嘴巴鼓鼓的嚼着,眨巴着眼看大哥緩緩的啃玉米,看他吃得實在緩慢,時不時的還要小心咳嗽堵氣管,黎嘉駿噌的跳起來:「我給你拿個水!」
她小旋風一樣飛進餐廳,環視一圈,拿了個托盤放了一碗粥一碗豆漿還有小菜煎包若干,朝黎老爹嘿嘿一笑。
黎老爹哼了一聲,裝沒看到,大夫人倒是叮囑了句:「至少喝一碗粥,別的吃不下可以緩緩。」
黎嘉駿問大嫂:「嫂子,早飯野餐去?」
大嫂攪着粥:「就你事兒多,快點去吧,都要涼了。」
&黎嘉駿端着盤子跑出去,跑到那就是一句:「哥,吃,吃完得把您還給嫂子了,回來第一餐就把你拉老遠的霸佔着,我覺得我這小姑子當得太霸道了。」
大哥笑而不語,拿着勺子和筷子慢慢的吃早餐,吃了兩口嘆了句:「金禾的手藝還是沒變啊。」
&你是什麼傷吶?老是這麼咳嗽……氣管頂到肺了?」
&哈,咳,是啊,氣管頂到肺了。」
「……你說嘛,我想知道,你妹子我膽子很大的!」
&了你也不懂啊。」
&麼不懂,開槍的感覺?板磚砸人後腦,感覺硬的突然變軟了的感覺?還是拿刀子割開人喉管的感覺?」黎嘉駿一臉麻木的歷數,「哥,我超想知道,我覺得大家都該知道,前面是什麼樣的。」
隨着她的歷數,大哥緩緩直起了身子,他表情嚴肅,慢慢的變成了一種悲哀,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頭,忽然皺眉:「老二呢?他死哪兒去了?」
黎嘉駿嘿嘿兩聲:「都是趁他不在動的手,二哥在哪輪得到我……對了,大哥,你有二哥的消息嗎?」
大哥搖搖頭:「沒有,但據說他們開始逐漸往蘇聯撤退了,既然他跟着馬將軍,不出事肯定是在那的。」
對於馬占山的事情她並不是很了解,只能在心裏重燃了一個希望,相對的,去華北的想法也淡了下來,大哥回來了,二哥可能去了蘇聯,那貌似就沒那麼必要了,還是跟家人在一起要緊。
&你到底受的什麼傷?」黎嘉駿非常堅決的將歪樓扳回來。
大哥無奈:「子彈穿了肺罷了,活着已是萬幸。」
「……」黎嘉駿低頭沉默,這樣的答案讓她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她平生第一次有種開個玩笑那麼難的感覺。
似乎是嫌妹子表情太平淡,大哥又語氣鬆快的說:「抬我的擔架兵半路上死了一個,另一個讓我抓着擔架拖着我跑,沒兩步,又死了,剩下的路,我自己爬到的……怎麼樣,大哥厲不厲害?」
厲你個鬼啊!黎嘉駿好想鼻涕眼淚混着唾沫噴他一臉,結果只能強忍一口氣抓起粥一口乾了,借着吞咽的時候來消化激烈的情緒。
&想知道前面什麼樣嗎?」
&說!
&大哥點點頭,他像喝茶似的抿了口豆漿,低頭咳了兩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躲躲藏藏,打打殺殺……年前我偷偷進了一趟奉天,你們都不在,家已經被佔了,住着個特務,我給你奉孝哥的媳婦送遺物,就走了。「
&等,遺物!?」
&
黎嘉駿仔細看着大哥的表情,他鎮定地喝豆漿,放下碗,低頭與她對視,眼對着眼,誰也看不到對方的所想,連悲傷都稀少,她低下頭,摸索着勺子柄兒,忽然不想問下去了,可嘴裏還是乾巴巴的說了句:「然後呢?」
&我捶捶腿。」
「……」挪過去捶。
&年了戒嚴,我出不去,困在了渾河邊一個草屋裏,這日子難過,大家都在挨餓,為了過個好年,有很多人就去渾河上,鑿冰捕魚……重點兒。」
&哦。」默默加大力度。
&日本人也過年,他們也想打牙祭,可他們不抓,或者說一開始也抓的,但發現搶中國人的更省事兒後,就候在河邊了,有人捕了魚叫他們遇上,好點的被搶了魚,差點的,就進了自己鑿開的洞,再沒上來。有游擊隊抓了這個機會,就去用鬼子打牙祭,那天就在河邊打上了,」大哥木着表情抬手比划起來,「打了也就一個上午,下午就平息了,傍晚我去找吃的,就看到河面上被鑿了一串洞,每個洞邊都是幾個無頭屍,那群畜生一下午都在行刑,不管是不是游擊隊,抓着中國人,就讓他們趴在冰洞邊上,斬了首,頭就進了河……沒個全屍。」
黎嘉駿聽着,忍不住就抖了起來,她想起在齊齊哈爾的時候,魯大爺他們輪着告誡她不要出去,說外面時不時的就有無名的屍體,姑娘大多赤條條的,仿佛關外的冬天就和屍體聯繫在了一起,亦或者關外就一直像冬天一樣慘白冰冷的。
&歸隊的路上,幾乎每個縣城的城門上,都會弔着人頭。」大哥說着微微仰頭,好像就看到了城牆上的人頭,「這些都是鬼子圍剿游擊隊的戰果。」他忽然笑了笑,低頭看看妹妹,「姑娘也有的,跟你差不多大,我那時候就想,幸好老三不在……」
「…嘉駿不敲了,她下巴擱在大哥皮包骨的大腿上,只覺得眼淚在眼眶裏搖搖欲墜,「哥……」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什麼,又沒死。」大哥笑,瘦的和骷髏一樣的臉上一有笑就扭曲,「別以為裝可憐就能不捶腿了。」
「……你還養的回來麼,這樣笑好嚇人啊。」
&哈哈。」
從頭到尾,他的笑都很蒼白,假的很。
而且關於他自己,其實什麼都沒說,家裏誰都問不出來。
反正只要他回來,什麼都可以了。
大嫂和大夫人其實都很心軟,果然沒像黎三一樣沒心沒肺的去問大哥的經歷,她把大哥說的那些大致轉達了一點後,大家也只能壓着心頭的擔憂開始養大哥,其實他現在虛弱的很,而且不大睡得着,每日打了拳後,散着步就能咳得眼冒金星,醫生檢查後說是當初肺打穿了,治療手段太粗糙,養病期間營養也沒跟上,這才落下了肺病,除了靜養,實在沒得治,而且即使靜養,一輩子也不會活蹦亂跳了。
想到未來那活蹦亂跳的動亂,黎嘉駿再次開始勸黎老爹轉移戰線,破天荒的,黎老爹這次居然沒罵她,反而若有所思,似乎是有點譜的樣子,可沒等她等到什麼結論,屬於黎三爺的角色,突然就到了。
老爹有一批貨要出手,對方是個大客戶,因為錢款巨大,雙方交易的過程中請了銀行的人做中間人,一手錢一手貨,交易地點就在碼頭,黎嘉駿需要做的,就是當黎老爹、銀行和客戶三方老大在茶館喝茶談心的時候,與陳學曦一道去碼頭和銀行、客戶的小弟進行錢貨交易。
這原先是陳學曦的工作,但是他歸根結底只是個打工的,老爹的生意牽扯太多,並不是錢貨兩訖誠信經營就能說清的,簡單講陳學曦分量太輕,不夠格出面,認乾兒子都沒多大用,幹這一行的大多是上陣父子兵,有些時候血緣關係都不穩當,老爹本來在上海根基並不深,現在一路走下來,沒有一個骨肉相連的助手已經獨木難支,可見他現在對於老三和老大的接連歸來有多歡喜。
看起來大哥的情況並不是很差,可是身體實在是硬傷,黎嘉駿只能穿起洋氣的女式小西裝準備出發,她只知道對面的大概信息,那是一個保安公司的分堂,這個保安公司保的啥就不好說了,反正人家要一批軍火,數量不小,老爹的信用度剛好進入他們的視野,貨比三家後,雙方達成了一致。
晚上,黎嘉駿要和陳學曦往碼頭去交貨。
這事兒並沒有和大哥說,他夠累了,大家都不想他多想,而且這件事本身並沒什麼危險,主要辦事的還是陳學曦,人家只是需要她在場而已,就相當於一個人質和商標,她直接和陳學曦坐了小轎車,和黎老爹兵分兩路,章姨太也需要出動,她和黎老爹一輛車,出發前章姨太並沒什麼叮囑,但是眉飛色舞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車上,陳學曦借着大哥歸來這事兒挑起了話頭,倒免了黎嘉駿無話可說的擔心,說着說着,她突然發現其實章姨太的事兒可以問面前這位,當即也不避諱,直接問了出來:「陳助理,我娘她怎麼沾上大煙的?」
陳學曦一愣,隨即表情有些複雜,掩飾道:「姨太太的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
黎嘉駿一向不愛打太極,可能懶也可能是沒這智商,她當場露出鄙視的態度:「陳助理,你是我爹的助理,現在是我的助理,你什麼時候做過我娘的助理?她若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幫着隱瞞甚至供煙,以前我可以不管,今天我既然說出來了,那我是一定會做什麼讓她戒掉的,是不是共犯就要看你這時候怎麼說了。」
這話一出,陳學曦並沒有害怕,反而是有點驚訝和疑惑:「聽說三小姐以前也好這口,放眼這上海灘甚至全中國,抽大煙的不知凡幾,倒是沒見過像您這般視為洪水猛獸的。」
意思她小題大做嘍,黎嘉駿心裡冷笑,她知道這時候風靡抽大煙,張少帥抽大煙不假,其實他的老婆于鳳至和秘書趙四小姐也都抽,這些是稍微一打聽就能知道的事,于鳳至這種出了名的賢妻良母,抽大煙都不影響她聲名,可見大煙這東西就跟抽煙的男人一樣,是再正常甚至時髦不過的一件事兒。
遇到像章姨太這樣精神生活空虛的中年婦女,窮得只省下錢,不抽煙那才叫奇怪。
可是她不能忍。
&以前是好這口,抽得像個傻子一樣把自己活活作死了,所以我豁出一條命去也要戒了;後來我們關外家沒了,聽說少帥是個毒癮大到要扎針的癮君子,打死我都不信他這種作為和他吸毒沒關係,所以大煙還害的我家破人亡了;現在我娘不知好歹還要沾染那玩意兒,我爹他心寬沒空管,我是萬萬不能忍的,你若是還覺得我小題大做,那就當今天我沒問你,反正該知道的,我遲早會知道,我不急。」
陳學曦聽完,半響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吁了口氣:「三小姐,要不是早就知道你,聽你今日這麼說,誰相信你才碧玉年華?」
&以?」
&以姨太太什麼時候沾上的,我是真不清楚,」陳學曦一攤手,沒等黎嘉駿眯起眼,連忙補充道,「因為她一開始請我幫忙,是為了戒。」
&
&給她介紹了一家德國醫院,後來就沒多問了,若是您想知道情況,我可以將那家醫院告訴您,或者有空直接接您過去?」
黎嘉駿心不在焉的恩了一聲算答應了,心裏卻在嘩啦啦的轉着想法,所以說親娘以前就抽?她居然一直不知道?這個可能也有,但怎麼樣的戒毒能戒成這樣,莫非被以毒攻毒了?
她對於戒毒的概念就是送進戒毒所或者忍,什麼藥物治療精神治療都不懂,此時也只能壓下滿頭霧水,換了話題:「到了麼?看到江了。」
這時候的黃浦江夜景當然是沒現代那麼輝煌的,但也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了,一串串亮光過去都晃了人眼,有時候車子還會排成一條長龍。
&了,過了這條街就到了。」陳學曦看了一下她,「三小姐一點都不緊張?」
&張什麼,我們又沒缺斤少兩的,老實交貨還能被為難?」
&話說得好,三小姐您等會兒只要亮堂的站着,生意一準兒順溜。」
&面我只需要稱呼余先生就行了嗎?」
&是以前那樣的話,就是余先生了,三小姐,這個余先生有點特殊,無論他怎麼樣的,他終究是個生意人。」
&麼意思?」
&不清,你看了就明白,誒,到了。」
黎嘉駿一腦門問號的下了車,碼頭被路燈照亮了,那種慘白的燈光,因為瓦數不高排的也不密集,顯得整個碼頭昏暗一片,江水嘩啦啦涌動着,身邊是一排排肅立的倉庫,這般架勢襯得遠處那群黑黢黢的等待的人陰森可怖。
……活像是來打群架的,黎嘉駿終於心裏打鼓了。
這一頭,陳學曦一副參加宴會的樣子興高采烈的走過去,一路寒暄:「各位久等,實在不好意思,哎呀李經理,很久不見哪兒發財啊?余先生您好您好,貴公司生意又做大了,以後可得賞臉多關照關照我們啊。」
他在這兒熱臉貼過去,熱情回應的只有李經理,看那夾着個皮包的樣子顯然是銀行的辦事員,差不多就是淘寶支付寶交易平台的地位,誰都可以上。而另一個余先生,就壓根沒搭理,只是帶着群小弟杵在路燈的光圈外不說話,只看得出是個略高大的身形。
黎嘉駿斜眼瞟陳學曦,這是自帶夜視儀嗎。光身形就看出是余先生,不是仇人就是真愛啊。
陳學曦寒暄後,見對方都注意着身後的人,當即介紹起黎嘉駿:「這位是黎家三小姐,專程從北平過來幫襯她爹的,你們可不要瞧不起婦女,黎三小姐可是大學生,有真才實學的。」
這種媽媽介紹女兒的感覺是怎麼回事!黎嘉駿哭笑不得,就算真是大學生,她學的是法學不是商學好吧。
這時候大學生還是精貴的,李經理當即熱情的問候起她來,那個余先生等李經理說完了,才紆尊降貴的開了口:「好好的書不讀,摻的哪門子渾水。」
聽聲音年紀不大嘛……還教訓起她來了?黎嘉駿心中槽點爆表,日啊,要不是因為你們這汪渾水我至於下海嗎!她心裏咆哮表面卻一臉不好意思:「是陳助理過獎了,我哪是什麼大學生,剛開學就遭事變了,想要接着讀,就得做亡國奴,我也愁着呢,到底怎麼做才顯得有出息點兒。」
陳助理有些尷尬,余先生倒是不回他了,轉頭對李經理道:「開始吧。」說罷就領頭往一個倉庫走去,這一瞬間黎嘉駿看清了他的臉。
哎喲媽,真·黑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