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里的一切,發生的如做夢一般快。
四月四日,大口袋開始收縮,湯恩伯指揮的軍團從四面包夾日軍,幾乎一天的時間,就把日軍後續主力的生存空間壓縮到了極致,城內日軍的精氣神完全變了,此時他們面前的台兒莊幾乎成了一座不設防的空城,可是他們卻忽然意識到,要接收這座城,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生平第一次,黎嘉駿在戰場上看到日軍大規模的撤退,他們和任何企圖撤退的種群沒有任何兩樣,跑的比來時還快,軍官聲嘶力竭的指揮也無法掩蓋他手下那些兵倉皇失措的模樣,像一群群夾着尾巴的狗,畏縮着身形,氣焰全無,就算路過一兩個受了傷的中國士兵,也是一副被嚇到的樣子,連動手都不敢。
撤空了敵軍的台兒莊陷入了一時的寂靜,像個差點遭到凌虐的大姑娘,在惡徒突然離開後反應不及,睜着一雙大眼睛茫然的望着頭頂的藍天,不知道該做什麼。
直到確定日軍真的走了,才慢慢的開始有歡呼聲自遠處傳來,像是一股浪潮,洶湧到了面前,那些歡呼聲嘶啞激烈,一聲聲就像還在戰場上廝殺,仿佛下一秒就會咳出一口血來,最後大家也都不喊了,只是從各個戰壕爬出來,站在高處,看着遠處煙塵滾滾,傻傻的張望,面無表情。
沒有受傷的人開始相互照顧,先找到活着的抬到一處,死了的則排在一邊,很快所有人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全師倖存人數十不足三,三個中平均一個半失去了行動能力,也就是說每個人要抬七具屍體和兩個傷員,而此時,所有人都已經精疲力竭,連呼吸都吃力,在歡呼和興奮過後更是頭暈腦脹,最可怕的是,他們並沒有脫離戰時的狀態。
黎嘉駿躲過好幾個讓她膽寒的士兵,他們垂頭坐着,死死握着鋼刀,你一走上前,他們就警惕的抬頭,齜着牙,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你,仿佛再多一步,就會被他們一刀砍死……管你是誰。
這是抗戰以來第一次勝利的會戰,其意義簡直三天三夜說不完,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卻讓人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她把秦梓徽送到了火車站。
池峰城炸斷了南門的便橋,使得南岸的火車南站得以倖存,他們剛到時,火車正轟隆隆的停下,很多士兵和醫生下了車,正在維持秩序和救治傷員。
擔架兵放下秦梓徽就走了,站台上哀鴻遍野,橫七豎八躺滿了傷員,軍醫一身的大褂已經被血染了好幾層,此時就好像穿着喜服在那兒檢查傷員,看到傷重的就塞一張票,意味着可以先送上火車到後方醫院去。
到了秦梓徽這兒,看到黎嘉駿坐在旁邊,似乎愣了一下:「你……」
「大夫你還認得我?!」黎嘉駿驚喜,指着秦梓徽,「他,他……」又說不出話,她其實很心虛的,因為秦梓徽表面上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是正因為這樣她才更擔心,就怕是那種震壞了內臟莫名其妙就死的病,那簡直要叫天不應,大夫看了一下,略一沉吟,無奈:「臟器倒摸不出有損傷,大概是震了腦子,小伙子,有沒有想吐的感覺?暈不暈?」
秦梓徽抿着嘴,堅定的搖了搖頭。
黎嘉駿聞言就有些着急,這傷得不重,大夫便不給傷員票啊,可到了這個時候,她臉皮反而薄了,之所以有傷員票,還不是因為火車運力不夠,事關人命,若這時候走後門太不人道,她也說不出口,只能看看軍醫又看看秦梓徽,很是鬱悶。
大夫想了想,望向黎嘉駿,霸氣一指:「你,一邊站着。」
「啊?」黎嘉駿摸不着頭腦,看看秦梓徽,他閉着眼裝沒聽到,也沒個反應,心想雖然人家長得俊,這大夫也不至於當街施暴,囧囧的蹲到了廢墟另一邊,愁眉苦臉的想辦法,蹲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姿勢活像是在拉粑粑,便乾脆一屁股坐下,剛坐下,軍醫就診斷完了,繞過來朝她嘆氣:「是炸暈了,得去看看腦子,小伙兒倔強,我特地給他說嚴重點,他才肯拿了票回去。」
「啊?」黎嘉駿覺得自己犯傻的次數有點多,但她真沒聽懂醫生的意思,「大夫,您的意思是……」
「你個姑娘家家生個病裝嚴重點撒個嬌就成了,人家可是爺們兒,能嚶呀嗯的說這兒暈那兒疼麼?你在一邊站着,人必須得繃住啊!當然不肯往重里說了,其實他倒不是特別大的事兒,但得加緊治,你好好照顧着啊。」軍醫語重心長,捶着腰站起來,「哎喲我這把老骨頭也真是操碎了心。」
黎嘉駿點頭哈腰:「先生您慢走!哎喲那兒有塊石頭!哎要我扶您不?」
送走了軍醫,黎嘉駿走到秦梓徽身邊一屁股坐下,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可咋整,你腦震盪了!」
秦梓徽這時微微靠在台階上,輕輕的喘着氣,聞言略微不滿的望望軍醫走去的方向,又看向她,反而安慰起來:「不是多大的事,不會死。」他語氣那叫一個輕柔婉約,差點點兒就吐氣如蘭了。
「都嚴重到拿票了,醫生又不是瞎的,怎麼辦,傷什麼還能行,這病可就難治了!就算後方醫院,能有多好的器材?醫療物資別說,醫生水平也難講啊!」黎嘉駿滿腦子都在想腦震盪怎麼整比較好,在現代它算是小事兒,可無論大小事兒,她都不懂,此時只能瞎糾結,絲毫沒注意到秦梓徽的異樣,她伸出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暈不暈?看得清幾根手指不?」
秦梓徽一臉無奈,抬手抓住按在一邊:「夠噁心了,別添亂了。」
「我着急誒!」
「我都不急……」他抬眼看了看,又垂下眼,遲疑道,「要不,你想聽什麼,我給你唱?」
黎嘉駿卡殼了,一臉呆滯,她很想說她是真不愛聽戲了,可看他的表情,卻好像是那種好不容易撕開傷疤流着血逗你開心你要是敢說個不字兒就死給你看的樣子,只能絞盡腦汁,想到自己最後一次聽戲聽到的劇目,結巴道:「木,木蘭從軍……吧。」
「呵……」秦梓徽一笑,「我還當你會點金殿裝瘋。」
黎嘉駿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哪一出,哭笑不得:「你還真能記,我都沒當回事兒。」
「是啊,你當然不會當回事兒。」秦梓徽略有點嘆息,「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指着你的那一刻,是我那十七年,活得最像個人的時候……」
「……」黎扒皮無言以對。
「然後,我就再不能忘了那個感覺了,說實話,散場後跪在你們面前,也是我最害怕的時候……我怕我剛知道像個人是什麼感覺,就再不能翻身了。」他說着,剛還直視着她的雙眼又游移開去,「所以,後來,我還是,有點,謝你們的。」
「……」黎扒皮面無表情。
「那麼……黎,小姐。」秦梓徽盯着自己的手,囁嚅道,「我,是否,可以,叫你,嘉駿?」
黎嘉駿剛順着他的眼神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一直被他握在手心裏,結合剛才的話,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時間都有點糊塗了,只是混沌道:「額,這個,當然……」
「當然不可以!」一聲暴喝自身後傳來,轉眼就有一雙手自黎嘉駿腋下穿過,猛地把她舉起來,幾乎是拖到一邊。
黎嘉駿正愣神,等反應過來,轉身一看,整個人都懵掉了,本能卻比思維更加快速的反應過來,眼睛霎時間一陣酸熱,眼淚嘩的就流了下來,她手忙腳亂的去擦眼睛,就怕看不清眼前的人,可眼淚擦去了又流,她只能抓緊眼前人,大哭:「哥!」
眼前人,竟是二哥!他一身戎裝,大瞪着雙目,眼眶發紅,眼裏也蓄着淚,嘴上卻一貫的不饒人:「你還有臉喊!還有臉哭!沒良心的東西!做你哥都要被你氣死了!」
「哥!」黎嘉駿什麼都聽不到,只記得哭嚎,「哥!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想打死你!」二哥這麼說着,手卻死抓着她不放,「老天不開眼!怎麼沒在這兒把你收了!你個禍害!跑!讓你跑!你怎麼什麼地方都敢去啊?你真以為你是孫悟空啊!?就算石頭生的這不也碎了滿地啊?黎嘉駿!你他媽還是不是人?你讓你爹媽老哥在後頭提心弔膽的很開心嗎?你狼心狗肺啊!」說完話,他眼淚終於掉下來了,一把抱緊懷裏的妹子,一邊哭一邊拿拳頭捶她的背:「我都準備好來收屍了!我連收斂你的盒子都拿好了!我就想我妹子這麼不省心可不能死在沒親哥照應的地方,可你特碼的怎麼還能活着呢?!這操心的日子怎麼就沒個頭兒啊!」
黎嘉駿也哭,卻完全沒二哥這般打過草稿似的話,只能翻來覆去的哭喊:「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哥對不起!哥你別生氣了!哥是我不對!」
「那你說以後還敢不敢了!」二哥趁機要挾。
黎嘉駿是真的走怕了,連連搖頭:「不敢了,以後不敢了!」
「跟不跟我回家!」
「跟跟跟!」
「那他是怎麼回事兒?!」二哥毫無緩衝,刷的就把矛頭指向秦梓徽,眯着眼殺氣騰騰,「行啊黎三,出去一趟還學會勾搭漢子了!看人家好看就暈頭轉向了是吧,求什麼都答應是吧,你這花痴的毛病不能改改啊?!以前弄的天怒人怨的還沒吸取教訓啊?!吃一塹長一智你懂不懂!」
黎嘉駿此時腦子裏想的居然是,二哥從出現到現在這一連串話看來真是臨場發揮,否則不至於看到秦梓徽也這麼反應,果然是記者出身天縱奇才出口成章!她諂笑:「我沒……」
「沒什麼,沒花痴嗎?那成,跟我回去!」二哥鐵臂一掐,扯着黎嘉駿轉身往火車走。
「等等等等!」黎嘉駿忙掙扎。
「怎麼?還說自己沒花痴?!」二哥大怒,「趁虛而入的東西,信不信我現在打死他!?」
「哥!你冷靜啊!他是傷兵,總要有人照顧吧!」黎嘉駿終於找回腦子,大叫。
二哥閉眼深呼吸了一下,再睜眼果然冷靜不少,他抬了抬手,身邊竟然湊上來一個警衛兵,他指了指秦梓徽:「你找人好好照顧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什麼情況及時報告!」
警衛兵立正點頭:「是!」說罷立馬上前扶秦梓徽。
秦梓徽卻冷下臉,掙扎着自己站起來:「謝謝長官,我自己能走。」
二哥回頭看了看他,哼了一聲:「隨便你。」隨後又凶黎嘉駿,「還看什麼看!人家自己能走!」
黎嘉駿看着這兩個男人,只覺得腦袋嗡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