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清宮出來,太陽已整個沉落了下去,天幕微昏,姐弟倆並肩站在廊廡上,慕允煌就道:「姐姐,你為何沒告訴皇祖父那陸瑁在外狎妓的事情,還有還有成親半年他……」
「允煌。」慕卿凰出聲打斷了慕允煌,「我不說,皇祖父也都知道了。你可知我為何先斬後奏,逼陸瑁簽了和離書不算還火燒了長寧侯府?」
「……是怕皇祖父不同意你和離?」偷偷往乾清宮裏頭瞥了一眼,慕允煌小聲的道。
慕卿凰點頭,「我若不先斬後奏,其結果便是那所謂的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不了了之,在皇祖父看來,在很多很多的人看來,陸瑁做的並不過分,他連花魁都沒碰呢,甚至他們還會誇他是坐懷不亂的君子,我想到了這一點,故才破釜沉舟,向皇祖父,向所有人表明我和離的決心。」
「其實那陸瑁最過分的是冷落了姐姐半年不是嗎?訓斥一頓,讓他改了也就是了。」慕允煌小心翼翼的道。
慕卿凰苦笑,「你瞧,連你,我的親弟弟也這麼認為。」
慕允煌忙道:「姐姐,我、我只是為你着想,你如此眼裏揉不得沙子,往後可怎麼辦呢?」
「在你們眼裏我如此『小題大做』,你怕沒人敢娶我了可對?」
慕允煌趕緊點頭,「皇祖父、父親、母親他們心裏大抵也都是有此考量的,只是姐姐沒給他們考量的機會就做絕了。」
「我做這些事的時候就沒打算再嫁人。」望着遼闊而昏黃的天際,慕卿凰有一絲的疲倦,禁不住以手壓了壓眉,「允煌,送我出宮吧。」
說罷慕卿凰率先走下了石階,慕允煌連忙跟上道:「天色晚了,姐姐何不在東宮住下,父親和母妃都很擔心你。」
慕卿凰頓了頓道:「我是嫁出去的郡主,往後總要習慣自己住在宮外。」
姐弟倆走遠了,建元帝從門後緩緩走了出來,用大拇指刮弄着自己唇上的鬍鬚,眼角帶出了笑痕。
宮門口,慕允煌將慕卿凰扶上了馬車,慕卿凰回頭看着稚氣未脫的弟弟,握住了他的手,「允煌,你相信宿命嗎?」
「嗯?姐姐為何忽然有此一問?既是宿命那便是無可更改的吧。」慕允煌答道。
「我……」慕卿凰攥緊的手掌忽的鬆開,眉眼清靈,神態決絕,「允煌,我不知自己有多少能耐和智慧,但我會竭盡所能的輔助你,督促你,警示你,我們一同保護這片生養我們長大的都城不再遭受戰亂之禍,保護歸屬於你的東西不再被搶奪走。而你我姐弟一體,榮辱與共。」
「雖不知姐姐何故煽情,但聞姐姐愛護憐惜之情,允煌還是感動了。」慕允煌不好意思的微紅了臉。
「希望這一次允煌不會拋棄姐姐獨自逃走。」慕卿凰鬆開慕允煌的手,看着慕允煌輕聲道。
慕允煌趕緊道:「姐姐說的什麼話,我怎會拋棄姐姐呢?」
慕卿凰沒說什麼,坐到車內,令玉溪關了車門,片刻霍然掀開車簾,她冷厲的注視着慕允煌,「若你再有一次,我必將親手了結了你!」
「我們走。」
馬車聞聲而動,拋下慕允煌在原地,神色迷濛,委屈的咕噥道:「我何曾拋棄過她?」
但想着慕卿凰方才說的那些令他感動的話又歡喜起來。
姐姐還是疼他的。
坐在馬車裏慕卿凰卻是狠戾的想着,若你再有一次因懦弱而失國,失國而逃亡,我……
慕卿凰想着方才撂下的狠話苦笑垂眸。
宿命呵……
憑她一人之力,能力挽狂瀾否?
連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只是天道讓她得以重生,她便如一粒投湖的石子,盪起漣漪無數,一波盪起一波,終究會改變吧。
而最關鍵的是父親能不死。
父親如能不死,必然鎮得住那些手掌兵權的皇叔們,縱然削藩也削得。
建元二十五年,父親替皇祖父巡視黃河河道歸來時便已病疾在身,而今年是建元二十四年。
慕卿凰禁不住攥緊了拳頭,指甲戳破了手心都不自知,明年一定要想辦法留父親在京好好休養。
長寧侯府。
夜色闌珊,夏蟬「知了知了」叫的人心煩意躁。
朝陽院被燒了,小徐氏時刻想着兒子,讓僕婦們收拾了東籬齋讓兒子住。
月下,樹影婆娑,陸瑁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裏喝酒,滿面愁繆,目色憂鬱。
他的憂鬱,讓不知站在樹影后多久的寧秀玉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終於忍不住現身出來,拿走了他的酒壺,「表哥,你別再喝了,酒入愁腸愁更愁。」
月光照見寧秀玉挺起的肚子,陸瑁撇開眼不願見,也不看寧秀玉只輕聲道:「把酒壺放下。」
寧秀玉心如刀絞,淚盈於睫,哽咽道:「你和郡主和離,我以為你會和我一樣高興。不曾想你、你是喜歡上慕卿凰了嗎?」
「我不喜歡她。」陸瑁矢口否認。
寧秀玉控制不住的心中竊喜,「真的?」
「就算是圍着我轉了半年的小狗小貓,忽的不再黏我了,決心離開我了,我也會難受幾日,只是不習慣罷了。你說的對,終於擺脫了慕卿凰,我該高興才對。把酒壺給我。」陸瑁抬眼,面無表情的看着寧秀玉。
看着陸瑁這般表現,寧秀玉的心擰疼,「表哥是想騙我,還是在騙自己?你心裏有她了。才半年罷了,你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才半年罷了,你心裏就裝了別人。表哥,那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麼呢,我們那一夜又算什麼呢?我只是你玩玩罷了的人嗎?」
寧秀玉咬破了唇,低聲抽泣。
陸瑁起身想要將心愛的女子抱在懷裏安慰,卻在看見她高聳的肚子時,諷笑連連,一把奪過寧秀玉手中的酒壺,重新坐下喝酒,「你已嫁為人婦,懷着別人的孩子,該忘的就忘了吧。她雖因我心中摯愛着你而一氣之下與我和離,但她也向我保證了,不會對你如何,你放心做你的秀才娘子。」
寧秀玉一瞬白了臉,「她、她都知道了?」
陸瑁點頭,看寧秀玉嚇的厲害,又重複一遍,「她不會對你如何的。」
「她說你就信?像她那樣的人,捏死我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寧秀玉心裏驚懼不安,抓着陸瑁的手道:「表哥,她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女人的嫉妒心,嫉妒起來根本沒有理智。我們該怎麼辦?逃嗎?」
「她已經鬧着和離了,不會對付你……吧。」想着慕卿凰的為人,陸瑁猶豫了,當寧秀玉的肚子碰到他的胳膊,他厭惡的霍然站起,冷聲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我去白鷺洲散散熱。」
說罷,拎了酒壺在手就走。
「表哥……」
寧秀玉追了幾步住了腳,捧着自己的肚子,雪白的臉色漸漸轉好,低喃道:「不,她不會知道的。」
慕卿凰愛表哥,而表哥愛我,她不捨得對付表哥,會不會一腔嫉妒和怒氣都發在我身上?她會不會報復我?
才轉好的臉色又蒼白起來,抬腳匆匆回了福慶堂。
幕園,陸玖正拿匕首刮鬍子,陸炳抱着個小黑木箱子就進來了,神色凝重。
「老爹,給我送禮啊。」陸玖把匕首浸在水盆里洗了洗,換了左臉繼續刮。
「別捯飭了,過來看看這個,朝陽郡主身邊那個叫玉鸞的送來的。」陸炳打開箱子,屋裏頓時金光閃閃,陸炳拿起鋪在金子上的幾張紙遞給陸玖,「郡主沒事送我這個做什麼,明知道我是個大老粗,才拼死拼活把字認全了,哪裏讀得懂這些詩啊詞的。」
「是陸瑁的字跡。」陸玖道。
待讀完後陸玖一臉鄭重,「爹,不把二叔三叔他們分出去不行了,陸瑁這龜孫子,他是明知故犯,膽大包天,他這是要害死咱們所有人。」
「說清楚點。」
「我知道郡主是什麼意思了,這些詩詞都是陸瑁作的,爹你看這張上寫的,『城南有安婦,夜夜哭征夫』他這是暗諷聖上徵兵,還有這句,『小犬隔牆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夜深宮禁還能有誰來,只能是皇帝,他這句詩若被細細一品卻是有暗誣宮禁穢亂的嫌疑,爹,建元初年那會兒發生的事兒,你跟我說過什麼賀表案,那麼多人因賀表中一個字,一句話不對就被殺,而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說是聖上私游一寺,見牆上寫着一句『畢竟有收還有散,放寬些子也何妨』,有暗指聖上手段嚴苛的嫌疑,聖上就下旨殺了全寺僧人。就憑陸瑁這幾句,殺他十個也夠了。」
陸炳卻道:「那郡主是什麼意思?送我金子做什麼?」
陸玖想了想,興奮的大笑起來,「爹,小鳳凰想着我呢。」
「你個臭小子,有屁快放。」
陸玖撫摸着金條,無比疼惜,陸炳看他那樣,就跟撫摸着他心心念念的小鳳凰似的,那個沒出息的樣兒呦,嘖,他都懶得嫌棄了。
「快說。」
「她不是燒了朝陽院嗎,朝陽院是咱們長寧侯府的,你是長寧侯府的主子,自然賠錢給你了。小鳳凰又把陸瑁的把柄一併給你,是想給你機會向聖上表忠心吧,就是讓你大義滅親,揭發你親侄子。」
「那她自己怎麼不揭發,她揭發才是大義滅親吧,正好順理成章的和離,也不必鬧今日的這一出了。」
陸玖心裏早柔情化水了,「所以我說小鳳凰心裏想着我呢,她要揭發,陸瑁住在長寧侯府,多多少少會牽連上咱們爺倆,但是咱們爺倆去揭發就不同了,一,向聖上表了忠心;二,陸瑁犯的罪和咱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三,藉此機會,把二房三房全都攆出去!」
到底是親侄子,陸炳心裏並不情願,「我若不順郡主的意,郡主會誣賴我知情不報嗎?嘖,這小郡主真賊,這不是逼着我大義滅親,向聖上表忠心嗎?可了不得了,這兒媳婦好啊!」
陸炳一拍大腿。
「那是。」陸玖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陸炳咂摸了一會兒,忽的道:「所以白天郡主誇我『忠心』,她早有預謀啊!」
陸玖嘿笑,把金子抱床上,拿錦被蓋好,推着他爹往外走,「爹,明兒我跟你一起面聖去,咱們爺倆一起大義滅親。」
「兒啊,你容我再想想。」陸炳垂死掙扎,扒着門框子死活不走。
「你明兒不去,我就去滾釘耙敲登聞鼓。」陸玖威脅。
「你敢!」陸炳瞪眼。
「我這就去敲。」陸玖作勢邁出門檻。
陸炳忙在後面抱住兒子的腰,陪笑道:「好兒子,爹明兒帶你去還不行嗎。」
「行了行了,你趕緊回去陪我娘睡覺去吧,我也要去陪我的小鳳凰了。」陸玖把陸炳推出去關上門,待陸炳走了,他悄悄打開門走了出去。